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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澹色結晝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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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之前去“和親”的陸越涵不同,曲長負身上的價值很多,他本身的才能是一方面,而對於南戎的作用又是另一方面,需要衡量。

當然,如果都能發揮出來,自然更好。

隆裕帝面上看不出喜怒,將折子放到一邊,淡淡道:“你這一去,如果被南戎扣留,朝廷不會因你而派兵相救,或者答應對方任何條件。”

曲長負微微躬身:“是。臣必以大局為重,若無法回到故土,便以死謝國,免令家國蒙羞。”

今天朝堂上的一切,可以說是他和皇上一起演的一出戲,目的就是向別人證明,是曲長負自請出使南戎,而後任何後果,也是與人無尤。

甚至如果他在南戎受辱,還要用自盡來維護國家的尊嚴,將永遠不會有人知道,他這一次前去的真正目的是什麽,又犧牲了什麽。

這聽上去非常不公平,但皇權本就無法抗拒。

不過對於曲長負來說,即便是不得不配合演出,他也得讓這一場戲物盡其用。

這樣的決定,皇上自然要象征性地猶豫一下,早朝解散之前,廷議未出結果,他則留下幾名地位重要的皇子大臣,共同去了議政殿。

曲長負也在其列。

進殿後,隆裕帝將他的奏章遞給其他人傳閱。

事到如今,曲長負也沒再藏著掖著,在裏面詳細分析了南戎的各大勢力、諸位王爺脾性以及當下局勢,並一一針對,提出了相對策略。

他前世在南戎下了不少功夫,目前所說的這些,其他人是無從得知的。

傳閱者有人驚詫,有人讚嘆,但齊徽以及宋鳴風等不願意讓曲長負冒險的人,臉色就實在說不上好看了。

尤其是宋鳴風。他昨日收到戰報,第一時間就是派人前往曲家去給曲長負寬心,為的就是不讓曲長負在這件事上太過在意,做出什麽舉動來。

結果沒想到,這小子回話聽著很乖,不聲不響給他搞出來一出大的。

宋鳴風怎麽也想不到曲長負竟然會主動要求前往南戎,剛才在早朝上聽到他主動上了折子就差點氣死,此時更是越看奏章越是心急,幾乎忘記了遞給下一個人。

兵部尚書站在他旁邊,看了看宋鳴風鐵青的臉色,默默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。

宋鳴風在禦前勉強壓住脾氣,說道:“陛下,曲禦史在奏折上所寫,臣十分讚同,但這出使的人選,臣認為還有待商榷。”

“曲禦史的資歷尚淺,倒不如臣以宋太師之子的身份前往南戎,按照奏折上計劃行事,想必更加便利。”

他說的有道理,可惜南戎大君要的不是他。

齊瞻笑道:“宋大人愛護外甥的心情十分令人感動,但這出使不是打打殺殺的事情,你身為武官,對這方面怕是經驗不足。即使有了策略,又如何能隨機應變呢?怕是不成啊。”

宋鳴風道:“那麽魏王剛才便自請出使,這麽說你是一定要去了?”

齊瞻剛嘲諷了武官,就被武官的一句話堵住,頓時沒了聲。

宋鳴風又道:“曲丞相,你是曲禦史的親生父親,難道對此事便沒有任何想法嗎?”

他也是真的急眼了,當著禦前,連這話都說了出來。

曲蕭道:“宋大人,為國效力是他的本分,我又怎能阻攔呢?”

宋鳴風幾乎失態,怒道:“你……”

曲長負眼見宋鳴風如此,及時開口阻止住他:“宋大人,這件事是下官自願,請您不要再說了。”

齊徽站在旁邊,看著面前這一幕,臉色陰沈。

他雖然有很多情況尚且不了解,但看到現在也能隱約猜出,一定是齊瞻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得知了南戎那邊要找的人就是曲長負,並且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他弄去送死。

如果曲長負不願意,自己有一百種手段來解決這件事,可是偏生在這種時候,不知道認為還是故意,宋太師那邊又出了狀況。

那麽就算是為了宋家,曲長負肯定也是非去不可了。

現在該怎麽做?

齊徽心中迅速盤算,另一頭皇上已經一錘定音。

“都不要爭執了。既然曲愛卿有這樣的報效之心,便這樣決定罷。”

隆裕帝沈吟道:“朕會封你侯爵之位,並派一隊精銳侍衛隨行。此次隨行的副使要誰,你擬個名單出來,朕再做考量,一切確保能夠便宜行事為要。至於其他還需要什麽,可有要提的?盡管說來。”

他之所以一下子給曲長負封侯,還是因為齊徽方才的話。

對方提到要以親王身份前往南戎,以表重視。隆裕帝一想也很有道理,於是給曲長負慷慨晉封。

畢竟對於一個要出去送死的人來說,封個什麽品級,也都不算是大事。

而且在此之前,隆裕帝本來沒打算給予曲長負太大的權力,甚至副使就是用來監督他的,人選也早已經定好。

但現在,他又隱隱覺得,或許曲長負真的能將這件事辦成也不一定,倒不如多給他一些便利,讓他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使者前往南戎。

作為一個時時揣摩父皇心思的人,隆裕帝的態度變化立刻被齊瞻感覺到了,令他不覺心中一沈。

齊瞻費盡力氣搞了這麽一大出,目的可不是為了讓曲長負出去轉一圈,立個大功回來,而是想徹底讓他有去無回。

隆裕帝現在鼎力支持的態度讓他覺得不安,之前的副使已經確定了是他的人,如今看來又有變化。

齊徽和齊瞻各有心思,一個想著如何幫助曲長負脫險,另一個琢磨著怎麽也能一鼓作氣弄死他。

莫名壓抑的氣氛中,眾人便聞聽曲長負說道:“陛下,臣還有一件事,想要趁今日在此,向您稟告。”

隆裕帝道:“你說罷。”

曲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,目光如箭,猛地看向自己的兒子。

曲長負說:“出使南戎,是臣自願前往的。但是此事的促成者,卻是曲相與魏王。”

他略頓一頓,讓眾人消化了這個消息:“這兩人相互勾結,另有目的,臣雖然即將離開,但是為社稷計,為朝廷計,卻不得不向上稟告!”

齊瞻沒想到他在這裏等著自己,連忙喝道:“你在胡說什麽?簡直一派胡言!”

曲長負道:“陛下,請容人證上殿。”

隆裕帝道:“傳。”

曲長負輕聲吩咐了幾句,眾目睽睽之下,被帶上來的人一共三位,分別是宋彥、曲蕭的隨從,以及一名專門為曲長負打理書房的小廝。

曲長負道:“前些日子,臣發現自己的書房裏少了一本曾經手寫的筆記,其中內容,正是曾經對於南戎一地的部分心得,因此臣對此事未敢輕忽,便將院子裏的下人徹查了一遍。”

他朝著那名小廝一指:“發現是這名負責打理書房的小廝被宋彥買通,將那本書拿去了。”

曲長負說的是實話,唯一模糊了一點真相,就是這件事是宋彥自作主張辦下的。

當時齊瞻和曲蕭都不知情,後來宋彥才去告訴了齊瞻。

眾人的目光落在宋彥身上,看得他瑟瑟發抖。

曲長負道:“當臣發現這件事的時候,宋彥已經因疑似殺害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而被抓了起來,臣便盤問他的偷盜此書的目的,這才知道,他與魏王合謀,想要讓南戎大君誤以為我就是他要尋找的人,從而達成借刀殺人的目的。”

齊瞻道:“一派胡言……”

曲長負並不理會,淡淡道:“臣知曉此事之後,原本並不想聲張。魏王殿下先前便曾幾次拉攏不成,出言恐嚇,但臣之忠心只向陛下,也不願意摻和到這些黨派之爭的麻煩裏面,因此隱忍不言,直到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氣:“直到臣發現,臣的父親曲丞相竟然也與魏王站在了一邊!”

“兩人密談之後,他便配合魏王的行動,脅迫我答應前往南戎。臣才決意將此事上稟,以免家國大事,成為了發洩私憤的工具。”

曲長負說完之後,又沖那三位證人說道:“你們將事情的經過具體說來,看我剛才說的可有虛言。”

這些話虛虛實實,半真半假。

比如曲長負不是先發現自己的書不見了,而是從宋彥口中問出來了曲蕭意圖加害的事,再加上得知了他跟齊瞻的陰謀,才去刻意查實印證。

但是這點細節不會對事情的整體經過造成影響,等到幾個人證戰戰兢兢將情況敘述完畢,驗證了曲長負的說法,周圍一時陷入沈默。

這件事實在有點離譜了。

一向是清流中立代表的曲相,竟然會跟魏王聯手,費了這麽大的勁一起坑自己的親生兒子,他又圖什麽呢?

可是曲長負的人證以及說辭都能對的上,更重要的是,早朝的時候,每個人都看見了,確實是魏王和曲相一意想要促成曲長負的出使。

當時就有人心裏存疑了,覺得曲丞相還真是舍得自己的親生兒子,如今只不過是再次印證了這種想法而已。

而曲長負隱而不發,到了此刻才一股腦地把事情說出來,要的也正是這個效果。

曲蕭沒想到自己這麽多年官場混下來,最後倒是被兒子給坑了。

原來曲長負還藏著一招,怪不得他昨晚那麽聽話配合。

子告父,乃是一件十分大逆不道之事,曲長負在禦前公然指責自己生父的不是,首先不論對錯,已經是狂悖不孝。

不等曲蕭說話,大學士孫旭便已經不讚同道:“曲禦史,雖然供詞擺在這裏,但你這話中有一處最站不住腳的地方,就是曲丞相為何要加害於你。你們本是父子,你被他撫養長大,怎麽能連自己的父親都這般疑心呢?”

曲長負道:“孫大學士這話說的不錯,但為何要疑心自己的父親。其實應該問一問,我的父親做了什麽。”

曲蕭垂眸,走出來沖著皇上行了一禮,說道:“陛下恕罪,是臣教子不嚴,以至於將自家私事帶到了禦前。但臣身為人父,確實多有不周之處,請陛下饒恕犬子的過失,要責罰便責罰臣罷。”

他轉過頭來沖曲長負說道:“蘭臺,從十一歲那年你流落在外起,咱們父子之間便一直有隔閡,沒能護你周全,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無能,而後我也一直都想要盡力補償於你。你若是心中還有什麽不滿的地方,咱們回家再說罷。怎可在禦前無狀呢?”

曲蕭這麽一說,隆裕帝立刻想起,當年他還是為了救六皇子,才將年幼的曲長負給撇下的,由此導致了父子隔閡。

而曲長負如果對當時的事懷恨在心,而導致了今日指責父親的舉動,那會不會也連帶著一並對皇家不滿呢?

曲蕭這番話說的很妙,一下子就把皇上拉到了他這一邊。

曲長負卻全無半點退縮,說道:“父親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,卻故作不解。您救六皇子,是忠於君主的表現,長負不敢有半點怨尤。”

他語氣轉冷:“但父欲殺子,而且還是三番五次,用著層出不疊的手段,卻是將人逼迫到了絕路上,才讓我不得不如此啊!”

“殺子”二字一出,不光曲蕭心中悚然一驚,別的人也不由動容。

周王忍不住道:“曲禦史,這曲相希望你出使南戎,或許只是想讓你建立功業,光宗耀祖,頂多是置你於險境,但要說故意殺你,也不至於罷。”

宋鳴風則脫口驚問:“蘭臺,你這話是什麽意思?”

兩人的語聲混雜在一起,曲長負只是淡淡笑了笑,取出一張紙質泛黃的藥方。

“這張方子上面,是我從五歲喝到七歲的補藥,乃當年家母從一所醫館當中得來。如今那醫館已經因為卷入一樁窩藏逃犯的案件中被查抄倒閉,當年的醫師也不知所蹤。”

曲長負說道:“時日久遠,我的手下費盡心力,才在父親當年寫給一位太醫的信件中,找到了這份被謄抄出來的藥方。如今那位太醫去世已久,但方子上面的,究竟是毒藥還是補藥,相信也有人能夠看得出來。”

整件事情簡直越來越離譜了。

曲蕭和曲長負目前都是朝中能臣,再加上曲蕭和齊瞻到底有無勾結的事情也沒有查明,隆裕帝也想知道一個真相。

他令人將藥方送到了太醫院去鑒定,初始只有幾名年輕的太醫當值,都沒看出來什麽問題。

還是又緊急傳了幾位老太醫入宮,大家討論一陣,才確定這張方子表面補身,實際上長久服用卻會對老人、孩童、以及部分先天不足的體弱之人造成影響,縮短壽命。

曲長負又讓宋彥將當初單獨同他說的話重覆了一遍。

宋彥當初逞一時之快,將這個在心裏埋藏多年的秘密跟曲長負說了,現在簡直悔恨的腸子發青。

他本來是出於一種損人不利己的惡劣心態,想看看曲長負失態的樣子,結果非但沒有如願以償,曲長負還把這件事鬧的這麽大,直接捅到了禦前!

他當完了這個人證,可真是不用再想活下去了。

但如今這種情況,宋彥害怕自己被用刑,根本就沒辦法死咬牙關,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又把那些話重覆了一遍,殿上之人滿座震驚。

“曲蕭——”

宋鳴風眼睛發紅,撲上去拎住曲蕭的領子,揮拳就要揍他:“曲蕭!!”

那湯藥,他在曲長負小的時候,也曾經無數次看著外甥喝下去過。

當時聽小妹說,是重金求來的良方,大家的心中還懷有期待,希望把藥喝了,這孩子的病就會好,以後的人生能夠健康無憂,再也不必受罪。

他沒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荒誕而殘忍,也無法想象,曲長負自己查出來這件事的時候,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。

曲蕭被小舅子扭住,根本掙脫不開,沈喝道:“宋大人請冷靜一些,這是在禦前!”

周圍的人也嚇了一跳,紛紛過去拉架,好不容易才把宋鳴風給扯開,七嘴八舌地勸說著。

曲長負快步走過去拉住他,低聲道:“二舅,您失態了,快向陛下請罪!”

他原本是不想讓宋家人聽到這些的,可是他的時間不多了,只能把握住這次機會,發生過的事情,也根本就沒有隱瞞的餘地。

宋鳴風深深看了曲長負一眼,眼中竟已帶了淚光。

他隨即滿面激憤,撲跪在地上,仰頭沖著皇上說道:“陛下恕罪,是臣在禦前失儀了。可是、可是此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!”

“父母對子女之愛,無不深切厚重,此乃人倫之常,曲蕭……曲丞相卻對親子下如此毒手!曲長負不光是曲家之子,還是臣的小妹所留下之唯一骨血,如今竟遭此禍,請陛下為宋家做主啊!”

宋鳴風聲音發顫,說罷之後,便用力磕下頭去,額頭頓時出現了一大片的紅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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